第二届“精功杯”征文大赛一等奖 丁毅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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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不是铁生”
他摇了摇头,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,饶有兴致的看着我。
“再说一次,我不是铁生。”我的语气强硬了几分,心里却越来越没底。
我感觉自己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,在做无谓的挣扎。
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和不甘,我无法判断他此刻的感情缘何而来,但我明白的是,就在离我胸口一拳远的桌子上,正放着一把勃朗宁M1900,它被擦得锃光瓦亮,空洞的枪口直对我的心脏。汗水浸透了我的胸膛,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,我想我快撑不住了。
“那就跟我说说,你是谁,从哪里来。”他站起来,伸手去拿那把枪。
我放弃了。
或者说从两天前我在这片荒芜中醒来的那一刻开始,我就已经全盘投降了。
1.
我叫王平。
我的父亲是一位私塾先生,所以我也算得上半个书生。
三一年日本人开进了东北,父亲担心日后局势还会有大的变动,便把我从老家接到了北平。他说北平人多路子宽,至少还能给自己备条后路。当时我也没想到,这竟然是一条不归路。
之后在北平,我同父亲靠着平日的一点积蓄做起了药铺生意。早起接货,然后磨制一天的药材,招待客人,待到空闲了就在北平城里四处走走,逗逗野猫,周而复始,日子过得不温不火。我渐渐喜欢上了这种闲适生活,甚至快要忘掉了这场随时可能会爆发的战争。
逸豫可以亡身,现在看来,这句话未尝不是对的。
直到三五年的一个夏夜,父亲敲开了我的房门,面色沉重。
“这场战争迟早要来,只是时间问题罢了。一旦打起仗来,你我都将深陷其中。你可以过得安逸,但你的内心不能放下警惕。”他说。
“你想的太可怕了,若是真打仗了,我们逃离北平就是。”我笑着说,“中国那么大,还容不下区区两个人吗?”
我看到他突然起了怒意,便不敢再继续说下去。他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火光,随即又熄灭了。
“宿命。”他平静地说。
“宿命是逃不掉的。”
就在那一晚,对战争的恐惧再次充斥了我的生活。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,就像父亲所说的,我们都将深陷其中,无法自拔。
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的那个夜晚,一声炮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。这些都在意料之中,入夜以前我就听到有人在议论了,北平恐怕是要出状况。我打开窗户,茫然地看着楼下一队又一队的兵往城外赶。我没有感到害怕,只是一生中从来没有如此迷惘过,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不见了,空空荡荡。也可以说,那一声炮响,彻底把我的生活打得支离破碎。
“不只是你的,是所有中国人的。”他冷冷地说。
“恩,所有人的。”我说。
2.
“能给我一杯水吗。”我感到口干舌燥。
“小刘,去厨房倒碗白开水来!”他冲门外大喊。
我这才想起去看他的容貌,黑黑瘦瘦,身上的大衣满是灰尘,一副标准的军人相貌。我看到他的左臂上缝着一枚袖标,上面是“N4A”字样。
果然是新四军吗,我心想。
“快喝吧。”他把碗递给我。
“谢谢。”我说。
“那么,继续说下去。”他说。
我点点头。
我从小体虚,隔三差五就生病。我不关心战争,也经不住战争的摧残,我只能逃亡。好在父亲有先见之明,第二天一大早就托熟人把我送上了火车,但他不愿意走,他要守着自己的生意。没过多久后我就听到了北平沦陷的消息,我感到脊背发凉,若是迟一步动身的话,我可能就再也出不来了。
我一路南下,大大小小的地方都去遍了,最多待上一个月,我又会去下一个地方,因为形势总是在不断的恶化,再恶化。最后我在武昌落脚了,在一家茶馆当伙计。不过武昌也不太平,毕竟同样是沦陷之地,所有人都只能在夹缝里求得一线生机。我待在茶馆的那段日子,时常会在夜里听到隔壁街道传来的咒骂声和哨声,然后便传来一些人的死讯,大多是学生和抗日人士,我是向来不记得他们名字的。
“讲重点。”他打断我说。
“什么重点?我不是一直在说吗?”
“讲你该讲的。”他面无表情。
我想我更加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,必死无疑。
六月三号的那天晚上,我收拾好了东西准备打烊,两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火急火燎地闯进了店里,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,我的宿命终于也来了。他们说自己是抗日队伍里的,已经被日本人追了好几里,我要是不帮他们,恐怕是性命难保了。我便让他们藏在二楼的杂物间里。没过几分钟,果然就有一队日本兵找了过来,里面还跟着两个中国翻译。我当时就已经盘算好了,说什么也不能把他们供出去。
“后来呢?”他从板凳上站了起来,拍了拍衣袖上的灰。
我深知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,索性笑着反问他:“后来的事,你们不是都一清二楚吗?”我挪了挪屁股,又说:“能让我抽支烟吗?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。”
“我可不记得你有抽烟的习惯,铁生同志。”他说着点燃了一支土烟。
“都说了我不是什么铁生,真搞不懂你们。”我猛吸一大口,竟被呛得不能自己。
“那就继续说。”他把火柴盒重重地甩在桌子上,像是给我下达了最后通牒。
一开始的时候,我的确是守口如瓶的。本以为打死不承认,他们就会去下一家搜了。没想到领头的日本人掏出了一把同你这把一样的勃朗宁,死死地顶在了我的太阳穴上,我甚至能感受到枪口的余温。是的,我仍是当年从北平逃出来的那个懦夫,我只想在乱世里苟且偷生下去。
我指了指杂物间,他们便冲了上去,随后是两声沉闷的枪声。我仿佛又回到了七月七日那一夜,同样也是这样静静地伫立着,只剩下迷惘,前所未有的迷惘。我转过身去,看到日本兵正把他们的尸体拖下楼梯,他们是死不瞑目的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。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无数过往,他们历历在目。我仿佛又看见父亲听闻北平沦陷后脸上划过的悲伤,我看见有人奋起反抗,看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为了信仰在我面前壮烈地逝去,跟他们相比,我真是太渺小了。
“本想一死百了,结果莫名其妙的就到了你们这里。也好,我出卖了你们的战友,让你们来们处置我,我心服口服。”泪水沿着我的面颊滑落,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黑色的枪口上,这一切总算是要结束了。
3.
他露出一缕悲伤的神情,旋即又大笑起来。
“你编的故事很精彩,每次听完都会让我回忆起很多伤心往事啊。”
编故事?每次听完?一股被人戏耍的愤怒感涌上我心头。
“折磨够了没有,够了就赶紧毙了我,我现在不怕死!”我冲他大吼。
他摆摆手,示意我坐回去。
“我去拿样东西。”他说。
他打开门,快步走了出去。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桂花香味,我才猛然想起,现在是秋天了。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,我内心的斗争与负罪感更是从未停歇过。我很想念我的家人,也很怀念我在北平宁静的日子,它们是如此弥足珍贵,却已经无影无踪了。
我呆呆地望着门缝外的桂花树,我与它,都已置身于荒芜。
他回来了,手上多了一份文件袋。
“拆开它。”
我很疑惑,但还是照办。袋子里装的是一张残碎的信纸,我打开它,发现有一些字已经看不大清了。
“念。”他说。
这次我看到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。
4.
我叫铁生。
这是我加入新四军的第三个年头,也是我第一次写遗书,不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次。再过一刻钟,我就要去执行任务了。
对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那晚所发生的,我至今无法忘怀。我的家庭就此被拆散,美好青春被付之一炬。我的两个哥哥,都是二一九团的兵,第二天就传来了他们阵亡的消息。我把他们葬在了院落里的桂花树旁,这样来年他们就能闻到它的芳香了。他们曾经跟我说过,人活在世上,无论遭遇怎样的不幸,都要怀揣着最美好的希望活下去。在后来的逃亡之路上,我见过有人跪地求饶,也见过无数人执着的与敌人对抗。
我开始思考,就算我们已经被黑暗吞噬,就算我们的结局也许已经注定。
我们是为了最后的尊严放手一搏,还是孤独渺小的死去?
我很庆幸,我选择了前者。
当你看到这封信时,或许我已经阵亡了,但请帮我告诉其他人,永远都不要放弃抵抗。
心底还残存着希望就不会被灭亡。
告诉我的家人,我爱他们。
“你叫我读这个,有什么用意。”我的内心一阵波澜。
“还不懂吗?”他叹了口气。“一个月前,你跟县里的小队执行任务,不巧遇到了敌人的空袭。炮弹落在了离你几公尺远的地方,两块弹片击伤了你的脑袋。你很幸运,没死,只是醒来以后,你不再是铁生了。你变成了王平,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物。”
“你反复无常,隔三差五的就会晕倒,醒来以后记忆又会重置。”他起身,整了整衣领,像是要结束这场谈话。“王平的故事,我已经听了不下五遍。”
“脑海里回忆明明是那么的真实,怎么可能是我一手虚构出来的。再说关于铁生的事,我没有任何印象,你说的一切,怎么可能是真的。”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,被告知“我”不是我,就好比被告知我从来不存在过一样,让我无法接受。我的头剧烈的疼痛起来,似乎有千百种声音在里头交织缠绕。
“你不信也罢,我本来就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。”
他扭头往外走,又突然转过身来,他的眼睛红了。
“铁生,我很想念那时的你。”
5.
巨大的爆炸声在我耳边骤然响起。
我的视线开始逐渐模糊,一片混乱中,我看到他在我面前跪倒下去。
我看到满地的鲜血。
我听到战机的轰鸣。
我觉察到了他们逼近的脚步。
我想起来了,我全都想起来了。
我就是铁生。
十八岁那年,我同抗日的队伍一路南下,保家卫国。
现在我的头上一定正飞过无数的战机吧,他们的大部队马上就要包围我们了吧。
我要死了吗?那又如何,我为我深爱着的土地战斗过。
我现在要拿起桌上的勃朗宁,同我的敌人作最后一搏。
我庆幸我不是王平,也痛心于此时此刻仍有人像他一样,在敌人的屠刀下卑躬屈膝。
尽管这一切都不曾发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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